王秀英曾住过的开发商提供的周转房,如今空关着。2002-2008年9月搬走前,她家停了6年的电。 南都记者贺顿摄
王秀英和女儿王凤仙在所租房子的院子里。自从搬出周转房,5年内她搬了4次家。 南都记者贺顿摄
原标题:北京八旬老太状告财政部背后
“去不了”———10月8日中午,一名警察在小区门口拦着王秀英和李学惠。当天下午,王秀英告财政部一案拟在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开庭。年初,她向财政部申请公开中国政府援助朝鲜的信息被拒后,这位82岁的老太太就向法院递交诉状。
这不是她第一次打官司,12年前为了房屋拆迁纠纷,她告过北京宣武区政府;这也不是她第一次面对警察,77岁那年她被判过一年劳教。现在,面对阻拦,王秀英丝毫没有回家的意思,她戴着出门的遮阳帽,拄根拐杖,盯着警察,一言不发。半小时后,警察放行。当他们踩着点赶到法院,法官却告知:案件延期开庭。10月13日,王秀英又收到法院通知:“不予立案。”这意味着法院收回了早先的立案决定。
“为什么要告财政部?”李学惠贴着王秀英的耳朵替记者大声地重复问题。
“他们呀,不管我们困难户,却去支持朝鲜,”王秀英接着说:老百姓的钱怎么花了都不知道。
强拆没能和拆迁方达成协议,房屋被“依法强拆”
“老太太不见得知道朝鲜在哪儿。”李学惠放下电话插了一句:“了解情况的人都找我。”告财政部,是他的主意,在过去的几年里,李学惠帮着王秀英出过好几个引起媒体关注的主意,目的只有一个:保持公众对他们的关注度,为了12年前遇到的那场拆迁纠纷。
王秀英和李学惠原是北京天桥地区那一片的老居民。2000年10月,天桥地区被列入北京危旧房改造试点工程。他们没能和拆迁方达成协议,在法院判决后,就被“依法强拆”了。
2001年5月,宣武区国土资源和房屋管理局给王秀英送来一份“拆迁纠纷裁决书”,要求“在收到裁决书的3日内,腾空住房”,开发商———天桥投资开发公司将为她在原地提供一套两居室住房。王秀英说:“连谈都不谈,这个数我不认”,按她的设想,户口簿上有她和两个女儿、一个外孙女的名字,女儿都成家了,家里算3户人家,拆迁公司该给每家一套一居室。
王秀英把房管局和开发公司告到法院。一个多月后,法院作出判决:为保证重点建设项目的顺利进行和如期完工,要“先腾地、后处置”,并支持拆迁方给予她们一套两居室的决定。在终审判决出来的两个月之前,她们住了50多年的两间小平房就在法院的监督下被强制拆迁。
那是立秋后第三天,2001年8月10日,晴天,太阳毒辣,原宣武区的法院、公安、拆迁办公室、街道办事处来了一群工作人员,带着抓斗车聚集在王秀英家门前,法官宣布强制执行后,工作人员帮王秀英把家里的东西一件件搬上车,女儿王凤仙陪着母亲,没敢让哥哥和妹妹来现场,“怕打起来”。搬完最后一件,车才开出去几米,她们回头就看见抓斗车的铁爪往屋顶上挠去。
周转房下一场雨,王秀英的房间能连漏3天
这辆车往南开了十公里,将她们送往开发商提供的周转房———位于北京南三环分钟寺一间楼村的几排简易水泥平房。开发商给王秀英和王凤仙一人一间房,每间十几平方米大小,像开门窗的正方形盒子。据目测,屋顶和墙体就一层砖那么厚,厨房在房间外面。
刚来时,平房前的野草高过王秀英的脑袋,她在野草上搭一块布,以免看着心里慌。原来住的天桥可是热闹地方,“拉洋片的,唱小曲儿的,说相声的”,王秀英回忆,1956年,她从河北保定乡下来投奔在北京打工的丈夫,就在天桥这租了两间小平房,一住快50年,拉扯大一儿两女,从20多岁的姑娘变成老太太。从没想到70岁之后,要生活在这地方。
一起搬来的,还有天桥地区其他11户“钉子户”,李学惠和他80多岁的母亲就是其中一户。周转房的工程质量让居民们担忧,下一场雨,王秀英的房间能连漏3天。2002年5月8日开始,周转房断电了。居民们去宣武区政府、北京市政府上访后均被告知,停电是因为她们欠交电费所致。王凤仙说:停电,只是为了逼我们尽快和天桥公司达成协议。
2003年2月,这些拆迁户都收到天桥危改办发给他们的一份通知,告诉他们从2002年9月开始,天桥地区被拆迁居民已陆续回迁原地,如果逾期未达成安置方案,以现金方式给补偿,王秀英将得到13万余元,并且这笔钱已经转给了周转房所在的分钟寺物业管理办公室。
“没有这个地方!”王凤仙说,她们向中纪委信访申请帮助寻找这笔钱的去向,中纪委口头答复她们:不存在分钟寺物业管理办公室这地。到2006年,王秀英失望了:“上访没用。”至今,仍有两户拆迁户继续住在这里。一户人家的房顶和墙壁黑得见不着原来的白漆,屋主说:“下雨漏的”,这么多年没人再来找他们谈过补偿的事。
劳教12天后,北京劳教委撤回了对两个老太太的劳教决定
从2002年到2008年9月搬走前,王秀英家停了6年的电。这6年里,她们用蜡烛照明,夏天用井水降温,冬天用煤炉取暖。王凤仙数了一下,这6年里她们每天平均用掉5根蜡烛,为省钱,她学会了用烛油和灯芯做蜡烛。
熬到2008年,王秀英和李学惠的母亲决定去天安门拉横幅抗议。那时,王秀英的左眼瞎了,右眼只有0 .01的视力,得慢慢挪着走。李学惠的母亲比王秀英年长5岁,但腿上有劲,让儿女把她们送到附近,两个80岁上下的老太太就这样互相扶着往前挪。
6月头上,她们拎着铁皮桶在中南海西门外放了次鞭炮。“头一回去,手抖脚抖没敢放,隔天去才敢点上”,王秀英说,她记得那一小串手臂长的炮,放在铁皮桶里,比设想的声音要大得多,“砰、砰”两声后,紧接着一声巨响,从西门里跑出一群武警,说她们使用爆炸物。“那是花炮,”王秀英说。和前几次去天安门打横幅一样,她们在派出所待了一会儿,就被警察送回了家。
但是2008年8月中旬,两个老太太被劳教了。北京市劳动教养管理委员会发出了劳动教养决定书:说她们在2008年3月到6月间,为解决拆迁住房问题,在中南海、天安门地区打横幅、点鞭炮,严重扰乱“重点地区”的公共秩序,决定劳教一年。(南都曾作深度报道《年近八旬被劳教》)
她们的小平房外面被装上了摄像头,警察24小时守着。两个老太太年纪太大,劳教委员会又判她们所外执行。“也就是出门买菜,警察就关照不能走太远,没啥,”王秀英说。媒体一家接着一家出现在小平房的院子里,12天后,北京劳教委撤回了这个劳动教养决定。
“创新上访”有记者想拍照,王凤仙就把专为诉讼做的海报和标语翻出来,让老太太举着
“来了18家媒体!”李学惠说。2008年9月,王秀英和李学惠家一起搬了出来,他们以为:这么多媒体关注,房子的事该解决了。但李学惠因为上访在2009年4月被以“聚众扰乱社会秩序”逮捕,3个月后,在警方的调解下,李学惠在看守所里和开发商达成了协议。开发商在北京西五环这边的苹果园为他购买了一套两居室,为他的母亲购买了一套一居室。
“看守所里达成的协议,我怎么能认?”李学惠说,“如果这是12年之前给我们的,我们会感谢开发商,但这么久过去,我们上访,居无定所,受了那么多苦怎么算。”他被放出来的第三天,妻子就和他离了婚。
自从搬出来到现在,5年内王秀英搬了4次家,房租从1500元涨到了3000元,她们租的房子年底也快到期了,还不知道要搬到哪里去,王秀英说:“不能搬出西城区,搬走了更没人管咱们了。”
王秀英告财政部的消息,被李学惠放上网络后,连着3天,他的手机每隔几分钟就响一次,电话那头就两类人:记者和访民。“网上有1500万人知道您这事啦,都说这老太太厉害,素质高!”放下电话,李学惠冲着王秀英喊了一声。王秀英望了他一眼,微微一笑。
“我们家老太太就这样,稳。”王凤仙说:我们家都像她,遇事不着急,强拆前一天,我们家还炖排骨呢!现在,王秀英的牙都掉光了,女儿把白菜切成细丝炒软了,茄子裹上鸡蛋液煎得酥酥的,王秀英细嚼慢咽,一顿饭得吃上一个多小时。可当记者问王秀英,这么多年上访没结果,还要继续吗?王秀英的声音洪亮:不给房,就上访!
“走哪警察跟哪”,王凤仙说,有一次警察在两会期间陪她们旅游时问她:“要不要看你女儿照片,我这有,和你特别像”。“对面走来都认不得”,2001年拆迁时,王凤仙的女儿才10岁,开始决定上访后,她就没见过女儿,2005年丈夫提出离婚。王凤仙决定:这事弄完前,不认女儿。
每周有两天,王秀英家几平方米大小的客厅里,总挤着各地来的访民。看到来来往往采访的记者,访民会拉着记者问能不能请你们吃个饭。李学惠摆摆手,让访民们别围着记者,“要学会创新上访。”
有记者想拍照,王凤仙就去把专为这场诉讼做的海报和标语翻出来,让老太太举着,海报的一角印着“李学惠策划设计”。王秀英看着镜头,神情严肃,眼睛似乎快被周围的皱纹吞没了。